简媜: 远方有更美的天国
荷叶生时春恨生,
荷叶枯时秋恨成。
深知身在情长在,
怅望江头江水声。
——唐.李商隐
一塘池水,坐落于河流分脉之处,众水皆欢愉地沿着河道远去,留下孤单的一塘水,摇荡在绿草岸间,似乎疲倦了,想在这里憩息,又好象迟疑着,不断以波纹探听河道,是否远方有更美的天国。
池塘内外,想必当初只是一泓清波而已。禁不住日月流逝,土岸覆以青草,草间点缀繁花,花上总是有露,或依稀可辩的人、兽痕迹。那是多么漫长的推移,如果有一位学步的稚童在此探岸戏水,今日的他是否仍记得那一块土堤?想必也遗忘了。年年春草如丝,淹没了旧辙,负荷新履。草花不善于记忆,一岁一枯荣而已。如果当初的稚童着实强壮了,他眷恋的也不再是堤岸花草,他会临水自照吧,他会渡水摘取池内的荷吧!就算不为了赠予,他的心思所系,或许在远方,在未知的境遇。
我忽然感到“期盼”在生命里是多么甜美的一刻。有一个可盼的人,一处可盼的地方,最重要,犹有一颗能盼的心。而这小小的方塘,不知成为多少眼眸中触景伤情之地。
池水清澈,天光云影前来驻足,从镜中看到它们的流浪之路;旧水期待新的河道,新水无意之间涌入旧池,各有盼望,各自去留。
至于伫立池中的荷,孤高地守住自己的红颜,昂首望天,仿佛有一声轻微的慰息流荡在花瓣之隙,不想说破什么,又觉得春秋易逝,光华渐老。偶有绿蛙跃入水中,破了,女荷们耳语之后又矜持着。她们岂不知,蛙鼓来了,秋风也近了。
期盼的甜美,在于初发心的当刻及过程。
期盼把人带到梦幻的国土,与心所系的人遇合,在那里,共同写就一首小诗。
期盼的终程呢?是否有美丽的天国在远方建筑起来?
去看看水如何落,石如何出吧!
枯藤,老树,昏鸦.
小桥,流水,人家.
古道,西风,瘦马.
夕阳西下,
断肠人在天涯.
黄昏。庄稼汉们收拾一身粗细家伙,吆喝牛只,各自分途。有酒虫搔喉的,径往市集上酒旗招摇的店里钻,狠狠灌一碗再说,这必是个有不平之事的,倒不如那头拴在木墩上仍原地踏步的水枯牛稳重、牛若有不平之事,嚼草反反刍刍,也就咽下了;人的不平事,一碗烈酒灌个六窍生烟,倒头睡去才算摆平了。赶牛回家,庄子里远远近近狗吠。
隔桌上,那人掌碗仰酒,一脸虬髯,布衣风尘,全不理会适才四面八方沽酒人的粗言细语,仿佛酒店里的人影声浪,都是他过往的短刃长枪、此时在他眼前又搬弄一回罢了)他睁眼与闭目无异,喝酒与饮水相同。那仆仆风沙掩盖着的面目,又与纯然无知的孩童相似,仿佛世事都是多此一同,他喝酒,喝眼前的酒;过去与未来,只是前吞,后咽。前庭上,拴牛的人嘟嘟囔囔解绳,那牛启动老蹄经过一匹瘦马,马不仰首,仿佛牛只是一道薄风)
掷银出门,头也不回,想必是个异乡客。鞭马,扬尘,想必他的人生只是不断寻找驿站,给马一抱枯草,给自己一碗酒。牵牛的庄稼汉应该陷入牛栏再次拴牛了吧!土地与庄舍是他一生的疑问与解答;家里的妇人与幼儿,是他一生的烦恼与欢乐。每日嘟囔着着新的、旧的是非恩怨,他左耳进右耳出,回几句或什么都甭搭理打个酒嗝,捻灯睡去,也就天下太平。庄稼,总是会从地上长出来的;妇人,总是会在枕边躺朗下的;幼儿,总是会养大的。策马的异乡人呢?
哪一间茅屋,是他最后的归宿?哪一位姑娘,是他最后托付的女人?哪一亩田,是他最后的解答?
他是得了又失去的人,还是从来未得到,寻找分内的人?
若他得过完好的却失散了了,有什仟么比无尽的飘回泊更能保存那一份完好呢?
若他未得,有什么比无尽的流浪更能印证一无所有的清白呢?
当他穿过老树枯藤的林子,他知道那是鸦鹊淆的路,若他踏过小桥流水,他知道那是庄稼人家的路。
他的路在西风的袍袖中,在夕阳的咽喉里。
猜你喜欢: